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了,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,安静地默想,有时,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,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,并不能给与你什么满足,你想回到故乡,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,你只有睡觉,闭了眼向梦里寻去,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,因为只是春天,还留着残冷,窗子也不能镇天镇夜不关的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》

西谚云:“急需或困乏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”,不免肤浅,我们有急需的时候,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时候,朋友有钱,我们需要他的钱;朋友有米,我们缺乏的是他的米,……常时最知情识趣的朋友,在我们穷急时,他的风趣,他的襟抱,他的韵度,我们都无心欣赏了,……试看世间有多少友谊,因为有求不遂,起了一层障膜;同样,假使我们平日极瞧不起,最不相与的人,能在此时帮忙救急,反比平日的朋友来得关切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》

少年人进大学,准备领学位之外,同时还准备有情人,在强迫寄宿的大学里,男女间的隔离减缩了,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衬托,交际时只认识本人,在学校里,这种平等社交往往产生家庭里所谓错配,何况爱情相传 是盲目的,要到结婚后也许才会开眼,不过爱情同时对于许多学生并不盲目;他们要人爱,寻人爱,把爱献给人,求人布施些残余的爱,而爱情似乎看破他们的一无可爱,不予理会——这也许反证爱情还是盲目的,不能看出他们也有可爱之处,所以,男女同学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妇,并且添了无数被恋爱淘汰下来的过时独身者,尤其是女人。— 钱钟书 《人·兽·鬼》

要对一个女人证明她可爱,最好就是去爱上她,在妙龄未婚的女子,这种证明不过是她该得的承认,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,这种证明不但是安慰,并且算得恭维,选择情人最严刻的女子,到感情上回光返照的时期,常变为宽容随便;本来决不会被 爱上做她丈夫的男子,现在常有希望被她爱上当情人。— 钱钟书 《人·兽·鬼》

乌鸦的故事:上帝要拣最美丽的鸟做禽类的王,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,插在尾巴上,到上帝前面去应选,果然为上帝挑中;其它鸟类大怒,把它插上的羽毛都扯下来,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,这就是说,披着长头发的,未必就真是艺术家;反过来说,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思想家。— 钱钟书 《未知》

猪是否能快乐的像人,我们不知道;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,我们时常看见的。— 钱钟书 《钱钟书散文》

也许要在几百年后,几万里外,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,莫逆于心,相视而笑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》

忠厚老实人的毒恶,像饭里的砂砾过出鱼片里示净的刺,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!到处是阳光,不像射破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;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,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,就是鸟语,也似乎琐碎而单薄,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,我们因此明白,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,好比画配了框子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》

我们一切情感、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和企图,不过是灵魂的思家病,想找着一个人,一件事物,一处地位,容许我们的身心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个安顿归宿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》

天空早起了黑云,漏出疏疏几颗星,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,白天的汪洋大海,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比我们年轻的人,大概可以分作两类,第一种是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多的小辈;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人,并且会喜欢而给予保护;我们可以对他们卖老,我们的年长只增添了我们的严,还有一种是比我们年轻得不多的后生,这种人只会惹我们的厌恨以至于嫉忌,他们已失掉尊敬长者的观念,而我们的年龄又不够引起他们对老弱者的怜悯;我们非但不能卖老,要赶着他们学少,我们的年长反使我们吃亏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》

事情没有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;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,不但想像它酸,也很可能想像它是分外地甜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吃饭和借书,都是极其暧昧的两件事,一借一还,一请一去,情份就这么结下了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她跟辛楣的长期相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,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吧,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,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快乐在人生里,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,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,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,忍受着许多痛苦,我们希望它来,希望它留,希望它再来——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。— 钱钟书 《未知》

说话里嵌的英文,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,因为金牙不仅妆点,尚可使用,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,表示饭菜吃得好,此外全无用处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所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,吝啬说是经济,愚蠢说是诚实,卑鄙说是灵活,无才便说是德。— 钱钟书 《未知》

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,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,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,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,所以随声附和。— 钱钟书 《未知》

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,鲍小姐定要吃西菜,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,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,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,没有一样东西可口:上来的汤是凉的,冰淇淋倒是热的;鱼像海军陆战队,已登陆了好几天;肉像潜水艇士兵,会长时期伏在水里;除醋外,面包、牛肉、红酒无一不酸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