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种人神气活现,你对他恭维,他不推却地接受,好像你还他的债,他只恨你没有附缴利钱,另外一种假作谦虚,人家赞美,他满口说惭愧不敢当,好像上司纳贿,嫌数量太少,原壁退还,好等下属加倍再送,不管债主也好,上司也好,他们终相信世界上还有值得称赞的好人,至少就是他们自己, 近代当然也有坏人,但是他们坏得没有性灵,没有人格,不动声色像无机体,富有效率像机械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》

人性并不能改良而还有人来负教导的责任,那倒是极耐寻味的, 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,那有什么稀奇;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,这才见得本领, 世界上的大罪恶、大残忍——没有比残忍更大的罪恶了——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干的,没有道德的人反正,自己明白是罪;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,他还觉得是道德应有的代价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》

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了,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,安静地默想,有时,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,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,并不能给与你什么满足,你想回到故乡,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,你只有睡觉,闭了眼向梦里寻去,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,因为只是春天,还留着残冷,窗子也不能镇天镇夜不关的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》

西谚云:“急需或困乏时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”,不免肤浅,我们有急需的时候,是最不需要朋友的时候,朋友有钱,我们需要他的钱;朋友有米,我们缺乏的是他的米,……常时最知情识趣的朋友,在我们穷急时,他的风趣,他的襟抱,他的韵度,我们都无心欣赏了,……试看世间有多少友谊,因为有求不遂,起了一层障膜;同样,假使我们平日极瞧不起,最不相与的人,能在此时帮忙救急,反比平日的朋友来得关切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》

忠厚老实人的恶毒,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,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少年人进大学,准备领学位之外,同时还准备有情人,在强迫寄宿的大学里,男女间的隔离减缩了,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衬托,交际时只认识本人,在学校里,这种平等社交往往产生家庭里所谓错配,何况爱情相传 是盲目的,要到结婚后也许才会开眼,不过爱情同时对于许多学生并不盲目;他们要人爱,寻人爱,把爱献给人,求人布施些残余的爱,而爱情似乎看破他们的一无可爱,不予理会——这也许反证爱情还是盲目的,不能看出他们也有可爱之处,所以,男女同学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妇,并且添了无数被恋爱淘汰下来的过时独身者,尤其是女人。— 钱钟书 《人·兽·鬼》

要对一个女人证明她可爱,最好就是去爱上她,在妙龄未婚的女子,这种证明不过是她该得的承认,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,这种证明不但是安慰,并且算得恭维,选择情人最严刻的女子,到感情上回光返照的时期,常变为宽容随便;本来决不会被 爱上做她丈夫的男子,现在常有希望被她爱上当情人。— 钱钟书 《人·兽·鬼》

乌鸦的故事:上帝要拣最美丽的鸟做禽类的王,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,插在尾巴上,到上帝前面去应选,果然为上帝挑中;其它鸟类大怒,把它插上的羽毛都扯下来,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,这就是说,披着长头发的,未必就真是艺术家;反过来说,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思想家。— 钱钟书 《未知》

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,又像得道成仙,平地飞升,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,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,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,邮票有了新用处暂作辅币,可惜人不能当信寄,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,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,露出原始的狠毒,廉耻并不廉,许多人维持它不起,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,各不相犯:因为穷人只在大街闹市行乞,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;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,财主坐的流线型汽车是跟不上的,贫民区逐渐蔓延,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,几乎天天发生,有志之士被压迫的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,向地下发展,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,攀附了他们自增身价,鼓吹“中日和平”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,而这些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猪是否能快乐的像人,我们不知道;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,我们时常看见的。— 钱钟书 《钱钟书散文》

喜欢中国话粒夹无谓的英文字,它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,需要借英文来讲;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,害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,因为金牙不仅妆点,尚可使用,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,表示饭菜吃得好,此外全无用处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也许要在几百年后,几万里外,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,莫逆于心,相视而笑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》

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,要不然,谁都可以马上称为善做菜的名厨师又兼大请客的阔东道主了,秉承曹雪芹遗志而拟定“后四十回”提纲的学者们也就可以凑得成和的得上一个或半个高鹗了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年复一年,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,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——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,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,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话是空的,人是活的;不是人照着话做,就是话跟着人变,假如说了一句话,就至死不变的照做,世界上没有解约、反悔、道歉、离婚许多事了……有时一个人,并不想说谎话,说话以后,环境转变,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忠厚老实人的毒恶,像饭里的砂砾过出鱼片里示净的刺,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,自知免不了一死,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!到处是阳光,不像射破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;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,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,就是鸟语,也似乎琐碎而单薄,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,我们因此明白,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,好比画配了框子。— 钱钟书 《写在人生边上》

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,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,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撇过,想到而已。— 钱钟书 《围城》

名人!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,只怕一个人名气太大,负担不起了,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。— 钱钟书 《未知》